隰有榆杨

上穷碧落下黄泉

院生(第二十二章 沉沦 2)

  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哪有久病,虽然顾青恂整个人瘦了一圈,但依然恢复得很快。当日下午得到准许,坐在院子里晒了晒太阳,第二天便生龙活虎,毫无病色了。就连前几日挨的那顿重责,也是只有在坐卧或触碰的瞬间会疼上一疼,而后便没什么感觉了。


  林子枫在他昏睡的那两天已经离开了棋院,虽然他遗憾自己没能帮上忙,也没能去送行,但好歹林家仍在京城,他只要这两天能得着机会出去,是一定要再去见面的。


  眼下最让他挂怀的,是傅辞对他的态度。从他醒来之后,他便觉得有些事变了。


  用过晚膳,他被叫进书房,摇曳的灯烛在他开门的瞬间猛地晃了晃,映得人面有一瞬大明大暗。


  傅辞从东窗事发那天起,面对顾青恂便一直神色冷淡。顾青恂进门时,他正在处理这几日耽搁下的一应事宜,见人进来了头也未抬,只叫他跪着等。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桌前那叠文书才见了底,傅辞点了点数目,将它们一一收归,才起身踱到顾青恂面前,垂下眼睛看着他。


  那双时常含笑的眼睛此时平静无波,然而这汪无波之水却无孔不入,哪怕填补得再怎样严密,也能带着彻底的寒意渗入一切孔隙。


  顾青恂觉得这股凉意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泵出的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手脚也跟着寒凉起来。


  “跟着我这些年,棋上的功夫有不少长进,为人处事的底线却一再后退。这是我的责任,我没能教好你。”傅辞静静看着他,无嗔无怒,只是素来温润的声线有些低沉。


  然而顾青恂听得出这一句失望过一句的语气,他心里慌成一团,不知所措地看着傅辞,快要急哭了:“不是的,师父,跟您没有关系,都是我不好,我……”


  傅辞做了个止语的手势,继续道:“早在把你领进门之前,便听人说你勤奋又懂事,所以未曾想过要拿条条框框的规则束缚你,毕竟不懂事的小孩子才需要立规矩。”


  “但是现在,好像并不是这样。我之前说过,我不会把自己的观念和想法强加于你,既然长大了,遇事总该有自己的考虑和决断。我把你当作大人看,但你却好像并没有这种自觉,那我也只能用对待任性小孩子的方式来待你。”


  傅辞淡淡看着他,接下来的话无异于将顾青恂浸入幽深无底的冰窖。


  “不是总喜欢在我眼皮子底下闷声胡闹吗?既然目无章法,那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学学,记住什么叫做‘规矩’。”


  “从明日开始,恢复早晚各半个时辰的跪省。晨间跪省,你要告诉我今日的动向、计划和安排;晚间跪省,主动带着藤条向我汇报这一天的进展、功过和得失。白天的事做得好是应该的,做不好或反省不够透彻,我都要罚。不要想着避重就轻蒙混过关,每天做了什么,事无巨细。”


  说到这里,傅辞顿了顿,略作思索,“这不是在同你商量,要立规矩,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先这么实行三个月,看看效果,你若还是这般行事乖张,我还有别的法子治你。”


  傅辞从来没有用如此强硬的姿态要求过他,师父不肯原谅自己,顾青恂听得出来。


  他垂着头,只觉得心里卷起一浪浪既浓又涩的难过。他知道自己做错了,知道自己不配再得到信任,但如果付出这样的代价,可以换取师父的原谅,对他重展笑颜,那也值得了。


  他闭了闭眼,按下涌上鼻尖的酸涩,“是,我知道了。”


  只希望师父还愿意再给他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


  *    *    *


  立下规矩这几日以来,顾青恂日日带着藤条跪省,好在并未再挨过打。但现在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从前熟悉的一切都令他感到陌生,他开始害怕走进书房,也耽惧与傅辞独处的每个时刻。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他巴不得师父的目光只停留在他身上,就算走在他前面,也会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朝他招招手,笑着叫他快跟上。而现在,这个令他无限仰慕的人正离他越来越远,即便他追随得步履瞒珊跌跌撞撞,也没有再回头朝他招过手。


  他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跟不上了。


  “青恂?你站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陷入某种情绪的顾青恂不知阿硕何时出现了在门外,思绪忽然被打断,他显得有些茫然。


  “怎么才回来,都等着你用晚膳呢。”阿硕一边引着他进门,一边问到。


  顾青恂抿抿嘴唇,没有说话。他不是“怎么才回来”,而是早就回来了,只是不敢进门。


  因为他今日去下棋的地方偏僻,他走迷了路,又迟到了。


  尽管只是迟了一小会,可似曾相识的回忆还是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冷静。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如此慌乱过,从入场到对局结束,都在一个劲儿地跟对手和负责赛事的长辈们道歉,甚至连下得一塌糊涂的棋谱,都忘了拿回来。


  他知道今日这顿打一定躲不过去,也知道师父一定会对他更加失望,所以才会在门外徘徊了多半个时辰都不敢进去,直到阿硕发现了他。


  他上次躲在外面不敢进门,还是几年前。那时候他才刚刚入册,捏着自己几十名开外的位次榜单不敢进门,当时是傅辞在门口找到了他,带着令人心安的微笑告诉他没关系,慢慢来。


  他记得,那天的晚霞尤其好看,像是画笔蘸了朱膘被写意着抹开一样,在天边烧出凤凰尾羽的轮廓。


  他现在总是会无端想起从前的事。


  顾青恂几乎是被阿硕推着进的后院,今日正逢时彦补之前缺的课,下午晚间连上,也一同跟着用膳。他怕自己表露得太过明显,被时彦问及不好解释,只能故作镇定与他应和,没有胃口也勉强扒着饭。


  傅辞何其了解顾青恂,此时早已看出来他满心藏的都是心虚,只是碍于眼前还有时彦,也不说破,只在膳毕时叫住了阿硕,让他带时彦去外边转转。


  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扫了顾青恂一眼,顾青恂浑身一凛,就像不会水的人忽然落水一样,呼吸骤然破乱。


  “跟我去书房。”


  傅辞头也未回出了门,顾青恂几乎是小跑跟在身后。书房里依旧灯火通明,陈设摆置他闭着眼也能对得上号,可这份熟悉现在却渐渐变得十分压抑,仿佛一切物什都长了眼睛,与傅辞一起注视着他,充满犀利的审视。


  “今晚时彦有课,晚间跪省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讲。”


  顾青恂攥着衣角,习惯性低头,“我——”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站在这儿空手说了。”傅辞皱眉,不悦地打断了他。


  顾青恂一时噎住,牙齿噙起嘴唇,转身去拿了藤条跪下。


  他举着藤条的双手有些颤抖,再开口时眼圈已经红了,“今天……今天下棋的地方有些偏僻,我、我迟到了一小会儿,棋没有下好,还……还忘记带棋谱回来……”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近气声,他知道师父虽嘴上不说,但当初送行一事,一直是他们各自心里的结。


  如今他是戴罪之身,又带着过去未还的债卷土重来,更何况他还答应过傅辞,没有下次了。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的不要脸面了。


  傅辞久久沉默,顾青恂在几近凝固的静默中已然慌了阵脚,“师父,棋谱我一会就补给您看,关于之前迟到的事,我现在跟您道歉还来得及吗?是我任性赌气,做的不对,我不知道您还能不能相信我,但我今天绝对不是故意的,我没有那种想法……”


  然而傅辞只是静静看着他,一直是最近淡漠无他的神色,连一丝丝可以捕捉的怒意都没有。


  “顾青恂,你现在才跟我说这些,我只会觉得你是在躲打。”他缓缓道。


  顾青恂当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种说辞确实更像是想要躲避惩罚的狡辩。


  傅辞无视了他拼命的摇头,从他手里接过那根藤条,轻轻敲了敲身侧的书桌,淡淡道:“事已做成,就是这个结果,再说其他也无用。过来撑着。”


  他已经不想再听任何解释,顾青恂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藤条掼着风狠狠落下来,一记记抽在瘀痕未消的旧伤上,也击碎了顾青恂所有徒劳的妄想。


  师父已经不相信他了。


  他知道傅辞会依照他这三个月的表现来斟酌此事是否揭过,但他再也没有信心去确认,自己在傅辞心里究竟会被如何看待。他现在的种种表现只被视为惺惺作态,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终究是没有机会再说了。


  三十藤条,他闭着眼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除了偶尔溢出一两声微不可闻的苦吟,他连抽泣都藏得小心翼翼。


  他活该。


  顾青恂被赶去院子里跪着时,正逢阿硕带着时彦回来,原本要奔向他的时彦意识到了气氛不对,小手偷偷拉着顾青恂的手指晃了晃,一脸担心。


  “乖,我没事。”顾青恂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摸了摸时彦的脑袋,“快进去吧,师父在等你呢。”


  大门在他面前紧闭,他在镂花木门阂上的那瞬,看到傅辞低眉含笑,将时彦揽在身前,正低声说些什么。


  那眉眼深处,是他久久未见的温柔。而他挨完打,师父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棋谱不必再补,这样的棋他不看。


  膝下的酸痛顺着骨头缝一点点爬进心里,那颗不过拳头大小的心脏吸收了全身的苦痛与阴暗,跳得张扬又蓬勃。


  书房里,清润声线组成的句子时长时短,透过摇晃着的暖黄烛光,从窗纸门缝里钻出来。


  这些个温言温语飘进风中,又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里面那个人,曾手把手将他带入正册、痛斥他妄自菲薄;也曾不厌其烦地开导、掰开揉碎了给他讲道理;更不用说还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伸出手拉他一把,告诉他自己愿意被麻烦,可以被信任和依赖。


  顾青恂跪在月凉如水的夜幕里无声落泪,他哭得身子发抖,上气不接下气。


  自作孽不可活,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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