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生（第十章 成长 2）
“好了，别哭了。”
傅辞不说还好，这一说，他哭得更是汹涌，甚至比上午刚挨完打扑进他怀里哭得还要凶。傅辞默声掏了帕子，搌了搌他脸上的眼泪，又发现自己给他擦眼泪的速度远抵不上人制造眼泪的速度，索性将帕子塞到他手里，蹙眉道：“再哭就上院子里哭去，什么时候哭完再进来。”
顾青恂哭得迷蒙，他反应了一会儿傅辞说的话，连着倒了几口气，终于停了抽泣。
傅辞对着他手里帕子扬了扬下巴，“把眼泪擦干。”
泪水拭干，鼻头也被他蹭得红红的，眼睛的水肿本就未消，现在又添上了一层新的。
“你今年十几了？”傅辞忽然问到。
顾青恂不知他是何意，抬着头一脸迷茫，“马、马上周岁满十五……”
看着他这幅狼狈样，傅辞是真有些嫌弃了，“看你这眼泪流的，我还以为你五岁。”
顾青恂响亮地吸了吸鼻子。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傅辞极快地瞥了他一眼，望着院子里的石灯笼，像是无奈，长长叹了口气，“首先，我消气需要时间。你不能指望我前脚动了怒，后脚就跟没事儿似的哄你开心。再者，犯错的是你，谁说打一巴掌就非得给颗甜枣吃？”
傅辞将目光收回，侧头静静看着他。顾青恂被说得面红耳赤，方才还委屈似比天大，现下反倒臊得不行，觉得是自己不懂事。
傅辞抬了抬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其次，知错不是空口保证，也不是为求得我的宽恕。就像我上午所说的，你对不起的是自己，而不是我。这么说，能听明白吗？”
他微微沉声，一点都算不上温柔，那双深深的眼眸，带着耐心与审视，一眼望进顾青恂心里。不知是今天第几回，他又一次被傅辞的目光慑住，脑袋顶着傅辞飘下来的视线，觉得快要被灼秃了。
看他只顾着脸红绞手，傅辞不禁又蹙了眉，“不想掌嘴就回话。”
顾青恂心下一慌，这才赶忙蹭了蹭眼睛，沾去眼角新起的湿润，“明白了，我一定说到做到，请师父监督。”
从前他曾因跟傅辞犯拧，问话不答挨过一记耳光，傅辞的巴掌没有落在身上那样重，也不怎么疼，可掴在脸上的那份羞耻，他没齿难忘。
好在傅辞今日不打算与他掰扯这些细枝末节，他看了一眼顾青恂那双又包了一汪泪的眼睛，语气终是柔了下来。
“你写的这些，我记住了，我等着看你表现。你最好也把今天自己写的记在心里，下回再这样明知故犯……”傅辞挑了挑眉，威慑之意明显，“就等着挨鞭子吧。”
听到要挨鞭子，顾青恂整个人缩了缩，手里捏的纸也跟着窸窣响了一声，而傅辞最终也未如他的愿，送他出门时，面色虽有缓和，却还是带着若有若无的清冷之气。
镂空的雕花木门开了又阖，夜间春风料峭，斜吹灯火豆如炬。
顾青恂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眼里水光晶莹，狠狠叩着嘴唇才不至于又淌下来。临关门时，傅辞叫他不准再哭了，他几乎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傅辞出于无奈而勾起的嘴角，和眼里那似无还有的浅淡温柔。
顾青恂微微心安，知道师父只是有气未消，不是真的要冷落他，也知道自己这爱哭的丢人模样，只有在这个人面前才收也收不住。
他原本不爱哭，小时候出去疯跑，摔倒时小腿被石头划了足足三寸的口子，他愣是红着眼睛，拖着那条止不住血的腿走回的家。但在傅辞这里，一切都不一样了，师父一个眼神，他就会反思自己错在哪里，有时候话说的重了些，他更是有眼泪要盈眶，忍都忍不住。
他也曾想过为何独独在傅辞面前脆弱得像个姑娘，总是哭成这样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想来想去，也不知是不是想在了点子上，大抵原因，还是怕那个人对自己印象变差，亦或失望，而失去来自他的所有关心与羁绊吧。
他自知追赶不上傅辞的背影，也害怕有一天睁开眼，发现那道背影走得太远，早已经消失在眼前。
他无背景，无家世，从出生便光脚无鞋的孩子要想不被丢下，只能拼了命的奔跑。
* * *
翌日，处罚布告上榜，顾青恂一行被取消了年内所有的资补，除此之外，还需在未来半年里日日省察，手书自陈。这对于院生们而言，惩罚已算严厉，但所有即将参加入册考校的人却松了口气——只要不除籍，一切都好说。
顾青恂在宿馆里的物件收拾得磨磨蹭蹭，直到傅辞给他下了最后通牒，才打了两个小包，全部搬出去。
尽管他尽量装作行动正常，可手心的淤肿却无处藏匿，暴露了他挨了顿狠罚的事实。一群半大小子的愧疚无处安放，纷纷翻箱倒柜，将自己偷藏的好吃好喝好玩掏了个干净，于是顾青恂的两个小包，硬生生被扩成了两个麻袋。
“我真的拿不下了，你们别塞了。”顾青恂哭笑不得，他拖着两个麻袋走在路上，不得被人笑死。
“我送你。”
“啊？”他被团团围住，一时间没对上说话的人。
“我送你。”
此声一出，人群蓦地安静下来，里外层层自动撤出一条路。祁修站在人群尽头，依旧冻着一张万年冰山脸，也依旧惜字如金。
“……好。”顾青恂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看着他们出门，屋子里一群同年盯着顾青恂背影喃喃，一时间感慨万千，“我的天，掌院竟然会打人，你们信吗？”
“越温和的人，发起火来越可怕，大概就是指这样的人吧。”
“那这手也太黑了……”方才感慨的人抖了抖，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啧，我真是第一回庆幸自己下棋没天赋，掌院看不上。”
在他们印象里，傅辞容止俊朗，笑意春风，这样的人挥戒尺藤条的模样，实在不敢想象。
而与此同时，回书房的路上祁修闷头不语，顾青恂尴尬得不行，只能没话找话，“其实你不承认也没关系的，本来也是我拖你下水。”
祁修闻言蓦地停了脚步，看着顾青恂憋了半天，终于憋出四个字，“我有私心。”
“……”顾青恂愣了愣，再次鬼使神差地张了嘴，“我也有。”
这回反倒换了祁修怔愣，一瞬之后，脸上竟浮了极为罕见的笑意，顾青恂即刻会心。
他与祁修是一样的。
他偷偷研究祁修的棋路，祁修也在暗自揣摩他的招数。这半年他进步显著，从对祁修一盘也赢不了，到如今偶尔也能打几场漂亮的翻身仗，顾青恂涨棋之迅猛，祁修看在眼里。
能在棋盘上势均力敌的畅快厮杀，找到真正的对手，这是多少人毕生之所求。顾青恂忽然觉得身轻如飞，身后钝痛所带来的滞涩一扫而净，曾经或多或少也因傅辞的严格委屈过，而此时，却只觉得无比庆幸。
书房外，新抽穗的软枝垂条，偶有蝶花双双。归置好东西，他站在傅辞的小院里，心胸是从未有过的畅广。
晴空爽朗，新绿酝酿；少年意气，莫负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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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完。
谨以此加更献给李世石。
我今天真是感慨万千，不知道有没有人了解围棋，有没有人知道这个传奇一样的人物。1995～2019，他24年里拿下了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的世界冠军，是对着AI唯一赢过一局，下出“神之一手”的世界第一人。
他今天结束最后一场对阵AI的表演赛，正式退役了。
人类在AI面前展现着脑力永远也触碰不到计算边界的渺小，李世石却孤身直上，替我们一探究竟。即便三十六岁已经过了最佳竞技状态，即便是被AI授两子，最终1胜2负的结局仍旧令人唏嘘。
为学为业，上下求索，小顾和傅辞虽是虚构出来的人物形象，却也还是想向他们，向所有坚持着不断挑战自我的棋手们致敬。
三番告终，李世石，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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