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榆杨

上穷碧落下黄泉

院生(第十章 成长 1)


  十、成长


  顾青恂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吵醒的,睡眼迷蒙中,发现屋里灯烛已被点燃,摊着笔墨纸砚的桌边立着颀长人影,正拿着他的手书细细翻看。


  “师父!”顾青恂登时转醒,一翻身下了床,许久未被唤醒的疼痛席卷上来,他双腿一软,差点跪下来。


  “我还没写完……”他瞧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咽了口口水,“我……我重写……”


  傅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放下手里的几张纸,看着顾青恂疼得龇牙咧嘴,也未有什么情绪波动,“能起来了?”


  烛光跳跃在脸上,遮住那张俊朗却稍显冷淡的脸,只剩一张薄唇。唇角没有如往日般勾起,顾青恂心里不是滋味,垂了头,“还有点儿费劲,但好多了。”


  傅辞微微颔首,“那我等你用膳。”


  顾青恂诚惶诚恐,刚想说“不劳烦师父”,抬头时却发现人已经旋身出去了。他愣了愣,愁眉苦脸地瘸着跟出门,这世上哪有让师父等用膳的徒弟,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得唾沫溅成筛子?


  傅辞的小厨房一向菜品极佳,只可惜他口味清淡,发挥不出多少特色。好在两个徒弟嗜肉如命,于是他们来蹭吃蹭喝的时候,一桌子肉色多于菜色,厨子也做得格外卖命。


  今日顾青恂身上有伤,也还在吃药调理,自然不宜食油腻,所以桌子上除了一盘樱桃丸子外,其余便是全素了。他找了个厚垫勉强坐下,待傅辞开筷,他便一边嚼着白菜心,一边心照不宣地盯着那盘小丸子——傅辞不动,他不敢先动。


  时不时偷瞄一眼,又假装无所事事地扒一口米饭,傅辞看着好笑,终是勾了勾嘴角,“不必等我动筷,想吃便吃吧。”


  顾青恂脸一红,拧了拧坐不住的屁股,无比羞涩地掌着瓷勺盛了几粒丸子。那丸子个头不大,裹着酸甜的浓汁轻炸一圈,外色如樱桃红;一口咬下去,外酥里宣,肉丸子一口一个,酸甜在嘴里化开,竟也不觉得腻人。


  他吃了大半盘,才觉得胃里又有了油水,悄悄心满意足地打了个不出声的嗝,抬头却发现傅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觉十分尴尬。


  傅辞夹了一个丸子,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待一口酸甜肉糜进肚,用帕子轻轻拭了拭嘴角,才抬头看着那正襟危坐却不怎么坐得住的少年。


  “吃好了?”


  “……嗯。”总觉得……有点丢人。


  净了净手,傅辞起身,顾青恂打算像往常一样帮着收拾碗筷,却被傅辞伸手拦住,“交给阿硕收拾,你去拿着写的东西,来书房找我。”


  “……知道了。”想着那几纸破字,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顾青恂一瘸一拐进门时,傅辞照例曲腿靠在桌前,他闲疏抱臂的样子,有一种浑然不自觉的清雅。


  他的悔过自陈其实写得不错,认错态度诚恳,还下了保证,如果忽略这些书不成体的字,简直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傅辞抖了抖手里的纸,轩了轩眉,“道理明白得这么透彻,做事照样犯浑,顾青恂,我看你还是打得轻。”


  “……”顾青恂背后绞着手,默不作声,傅辞这话,他可没法回答。


  傅辞自然也没指望他答,他翻着一页比一页难看的字,倒也没提这茬,“下棋知道大局观,知道往后算个十步八步,怎么一到现实里,这脑子就糊得跟装了一锅米粥似的?”


  他扬手弹了颗爆栗,顾青恂下意识捂了脑袋。


  “还有你这身体,最近需好生调养。给你三日休整,以后每日早起半个时辰,随我活动活动。”


  早起半个时辰啊……


  顾青恂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表露,他点头称是,只能认命。傅辞看着他一脸有苦难言的模样,不禁眯了眯眼,伸手去拧他的耳朵,还在手里转了半圈,“你不乐意?”


  他半张脸被傅辞拎到身前,疼得赶忙求饶认错,“乐意,乐意,师父费心了!”


  傅辞轻哼一声,这才松开手,“你该庆幸,这回火势起在洒扫间,而不是藏书阁主阁,否则燃了纸张木架,但凡有人受伤,除籍领刑,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顾青恂原本蔫蔫听着训话,听到最末两句忽然双眼精亮,看着傅辞像要冒光,“所以师父的意思是,我们这回不会除籍?”


  傅辞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这么想出师?”


  “不不不,没有的事,我只是以为……”


  顾青恂没说下去,低着头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之前找傅辞认错的时候,看他还肯管他训他,便心存了侥幸,他不敢问,但也觉得应该不至于被开除出去。这会子话从傅辞嘴里亲自说出来,想必是对他们的处罚结果已经有了定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傅辞看着他如释重负,没忍住又敲了他一记,没什么好气,“你们拐带的除了掌院弟子,还有近十个世家子弟,你倒是好说,除籍便除了,扔回后院打断腿,正好以后哪儿也别想去。但我若把那些个世家子弟都轰出去,这帮子老臣不得把棋院的门槛踏破?”


  他说得轻巧,顾青恂听得冷汗都要下来了,傅辞斜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纸张对折,递还给他,“这个你先收着,过几天消肿了,重写一份给我。”


  “哦……”顾青恂讪讪收了纸,果然,他这字入不了师父的法眼。


  “还有你的课业,”说起他的课业,傅辞不再调侃奚落,“这几日落下的,打算什么时候补全?”


  “我……我这就去写。”他缩了缩脖子,对着这样的傅辞,他实在怕得很。


  “给你两日,交上来的时候带着戒尺,若是再像前几天做得心不在焉,你这双手就肿着吧。”


  顾青恂被吓得一激灵,背在身后轻轻摁了摁自己的手心,依然疼得他直嘶气。傅辞已经转身要去坐了,回过头,看到他仍然垂着头站在原地,不禁皱了皱眉,“还不走?”


  顾青恂两个脚尖在地上蹭了蹭,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


  “有话说话。”


  想到今日上身的戒尺,顾青恂到底还是被打怕了,他原有零星期待,以为师父摸了头上了药,能照样像以前似的笑眯眯着哄一哄。而此时,傅辞面色依然有些冷,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师父……能原谅我吗?”顾青恂抬头,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不确定的颤音。


  他几乎是眼睁睁瞧着傅辞已经缓和许多的面色一点点阴下来,那道压得他抬不起头的眸光看着他,问得极轻,“原谅如何?不原谅,又当如何?”


  顾青恂眼眶倏地红了,就像上午问出那句“还生气吗”的尴尬一样。不,不一样,他咬着嘴唇,默默反驳自己。他不是已经认错了吗,为什么师父还是如此生气呢?他知道自己错得过分,可是,再怎么认错也不配求得原谅吗?


  真的……有点委屈了。


  被冷落的感觉,之前已经有过一次了,真的很难受。可偏偏此时脑子里漫上来的,都是师父一张张温和又带着笑意的脸。他想起那回流言纷飞,他跪在屋子里,师父对他说“没关系,不要担心”,那时候的暖言暖语至今想起来都令他心头温热,可为什么这回,就不一样呢?


  顾青恂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落到地上,砸出一个个像枯卷的荷叶般零落又不规整的水花。


    ——————————————

  啊,小顾太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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