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榆杨

上穷碧落下黄泉

院生(第十六章 新客 3)


  “黄昏总能让人想起旧事。”他弯起嘴角笑了笑。


  “我小时候,这还是一片烂荷塘,一到秋天就只剩枯蓬烂叶,分外萧索。那会儿一不想下棋,就一个人跑到这来坐着,心里想的全是怎么收拾这块地方,能看着顺眼一点儿。”


  他想的是如何收拾这片烂泥塘,而他座下首徒则几年如一日地绞尽脑汁捞鱼吃。两个人想的看似不太一样,但基本都是在打同一块地方的主意,其实没什么区别,真不愧是师徒。


  “你现在看到的这块地方扩了将近一倍,打通了山泉与城河的通路,水也由死变活,值得建个廊桥,修个亭子了。”


  顾青恂顺着傅辞的视线远望,如今有锦鲤争食的湖水泛出一圈圈水纹,每当鱼群游过荡漾开的涟漪,就会闪现金红色的波光。


  微风经湖入槛凉,手心搭抚的木栏有经年浸润的潮气,莫名解了暮春初夏的燥味。


  傅辞凭栏远望,神态分外安闲。顾青恂也觉得自己来时的那股烦躁似乎去了大半,他看着傅辞,敏锐地抓住方才从耳边划过的一词半句,鼓足勇气终于开口。


  “您小时候……也有不想下棋的时候吗?”


  “不想下棋”这四个字他说得话音颤抖,然而傅辞却轻笑出声,一把揽过他的脖颈不轻不重拍了两下,“人连张嘴吃饭都有嚼累了要歇会儿的时候,你说下棋这么费心费神的事,怎么可能每时每刻都保持状态。”


  “道理我也明白,但是这个过程……”


  顾青恂咬着嘴唇,又起了沮丧。如果能预知痛苦何时过去,也许咬着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了;但现实却是痛苦的终点未知,他在全力以赴的情况下一次次面对失败。


  小时候下棋是单纯的快乐,那时候在意输赢,拼劲十足,永远不服输。但是越长大,他面对的对局越复杂,每当棋路算尽,筋疲力竭却要投子认负的时候,他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更何况,他现在连输。


  脑袋埋进架在木栏的手臂里,他长长一叹。


  看着他的挫败模样,傅辞莞尔笑了笑,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调温和:“你是走进死胡同了。”


  “知道自己进了死胡同,当然是转身去找别的路,哪有一门心思盯着它瞎想的。再说想了又怎样,把它盯穿了就能给你开扇门了?”


  傅辞很久没这么逗过他了,顾青恂埋着脑袋,有点想笑。


  “你现在低着头,看到的只有脚底下的木板,但若是把头抬起来……”他敲了敲顾青恂的脑袋,叫他抬起头来,“晚霞不比你这双鞋好看?”


  顾青恂噗嗤一乐,倒真的不再趴着,一双臂肘撑着木栅,托腮赏起晚霞来。


  “所以别局限在眼前,累了烦了就让自己抽身出来,做点轻松的事。你不是一直喜欢篆刻吗?屋子里那些个石头和刻刀还不够你用的?”


  他一双手灵活,闲暇时喜欢刻一些小章子,便到处去收集适合篆刻的石头。傅辞见他喜欢,也常在出门时给他带回一两块质量上乘的石头,还送过他一整套刻刀。


  最初课业不太繁忙,他得空还能拿出来用一用,后来课业越来越重,反而很少再碰了。他其实很珍惜师父送他的这些小玩意儿,后来很少再碰,也是希望自己能将心思全部用在下棋上,不想令师父失望。


  他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够用,但有时候到了处理细节的地方要反复打磨,停不下手,我怕玩物丧志嘛……”


  “玩物丧志?”傅辞轻哼了一声,“这倒不必担心,即便真玩物丧志,我也有的是法子帮你治。”


  “……”


  顾青恂的讪讪爬了满脸,傅辞渐渐收了笑,“没跟你逗趣,我是认真的。今明两日的晚课不用来上了,给自己找点除下棋之外的事做。”


  他拄着折扇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想去找你的同年们玩儿也行,记得宵禁前回来。”


  这大概是他跟傅辞这几年来,除了生病之外第一回被特许不上晚课,想做什么做什么。虽说他现在跟同年们关系不错,上回作弊连累了他的陆鸣甚至愧疚得见了他恨不得像见佛爷一样供着,但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出门去找他们。


  顾青恂将自己关在卧房,掏出了那套已经许久没有动过的刻刀。


  从湖边回来的路上他就打定了主意,想要亲手给师父刻一方印章。于礼来说,他不能刻印师父的名讳,所以闲章和肖形章是他的选择。不过闲章大多涉及词句,他想了一路也拿不准该用什么,直到路经书房外的那一片小竹林时忽然来了灵感。


  师父——当然,在不动怒的时候——总是给人一种清俊疏朗的感觉,这种风度与门前翠竹的清逸淡雅相得益彰。他几乎是一瞬间舍弃了为闲章寻找词句的想法,肖形章虽然不太显他手里的功夫,但他实在找不到还有什么比竹叶更适合的了。


  晚膳用毕,他便翻出来一块早就打磨好的鸡血石。他选择的图案极其简单,画印稿时甚至没有废多少笔墨,寥寥数笔便是几片交相掩映的竹叶,素雅又清新。


  这样的图案上刀刻画算是容易,但有了雏形之后的入刀打磨才考验耐心,他这两晚确实一丁点儿与棋有关的心思都未动,两日之后,手里的小章已成大半,剩下的活计都是细工雕琢。


  不知是两晚的休息使紧绷的心绪得到了放松,还是篆刻这种细活儿本身就能让心静下来,两日后当他再次坐在棋盘前时,所有萎靡沉郁消失得干干净净。捻子,挂角,思索,应对,从容如流水。


  虽然两盘棋赢下来他的位次仍然靠后,但这至少是个好的开始。他坐在回棋院的马车上长长舒了口气,指尖下意识摩挲着掌心里的竹叶凹痕——这是他早上偷偷带出来的。


  他看着方寸之间的竹影笑了笑,小心地收了起来。


  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等他成为国手的那天,亲手送给师父吧。


    ——————————————


  啊,年(shang)轻(xue)的时候就喜欢辛弃疾胜过苏轼,“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送给小顾和还在求学的你们。

  充满关键要素的过渡章节正式结束。(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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