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榆杨

上穷碧落下黄泉

院生(第十七章 送归 1)

  苦夏已至。


  顾青恂跪在书房正中,将近一个时辰了。


  “时彦马上就到了,你若不嫌丢人,就继续跪着吧。”傅辞翻了一页书,头也未抬。


  顾青恂瘪了嘴,心里的委屈又盛几分。


  事情的原委说来也简单,他们同一年进入棋院的人里,已有年过十七的院生要卒业了,离开的日子就定在明天。他初入棋院那两年与同年们交集不深,但自从与大家一起翻了两个月的墙、经历藏书阁事故之后,他们之间便异常熟络。


  同年们大多不在京城,这一离开便是蓬草各散了。余生还能有几次相逢皆是难说,所以他们想要趁着休息一起去送送这几位提前离开的同年。顾青恂自然是不想被落下的,但明天是他早早定下要去参加赛事的日子,就连时辰也相差无几,都要清早出发。


  所以他带着他的问题,来到了傅辞面前,傅辞听完他的叙述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将问题抛还给他。


  “先不说最终该如何决断,”他微微前探,下颔撑在交叠的十指上,“你的想法说来我听听。”


  考虑不同应对的利弊与后果,不论下棋还是做事一样通用。从前他时常因为这个被罚,现在也渐渐学会将下棋时的思维方式应用到实事中。


  顾青恂组织了一下语言,娓娓道来:“两全其美的办法自然是既能送别又不耽误赛事,但时辰冲突我赶不及,只能选择其一。我还未卒业,是以棋院院生的名义出去,按照棋院规定,无故弃权会被禁赛一个月,这一个月我耽误不起,不能弃权。但是同年五年,这是大家各奔东西之前最后一次还能聚齐的机会,我也……不想被落下……”


  他偷摸摸瞧了傅辞一眼,欲言又止的神情被抓个正着,傅辞挑了挑眉,“把话说完。”


  顾青恂蹭了蹭鼻尖,带着一丝试探的小心,“赛事不能弃权,但可以晚到,只要将晚到的时辰控制在一柱香内,就还可以继续下棋。所以,您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跟大家一起去送送他们?”


  一柱香,是棋界赛事针对迟到棋手制定的规则。晚到超过一柱香自动判负,而若未过,则在计算胜负时要扣除一定的子数。也就是说,他只要在一柱香之内赶到,就可以继续下棋,也无需面对弃权停赛的处罚,而这样做唯一的后果,便是极有可能将胜局拱手让出。


  傅辞沉吟片刻,问了他一个与此截然无关的问题,“对局前棋手互相点头致意,知道是为什么吗?”


  顾青恂不明所以,答得有些迟疑,“是一种……尊重对手的礼仪。”


  傅辞轻笑了一声,看着他,“那你告诉我,钻规则的空子,还让人空等一柱香,这也叫做尊重对手?”


  顾青恂恍然,他确实之前没有想到,但让对手空等也不是没有好处,最终他还要倒贴几子,几乎是输定了的结局。


  “对方又不是白等……”他有点不服气,小声嗫嚅。


  “你再说一遍。”傅辞听了这话深深锁起眉头,已是十分不悦,顾青恂听得出这陡然降温的语调,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傅辞淡淡看着他,双臂端抱,换了个姿势,“跪下,自己掌嘴。”


  一股子委屈混着酸涩掀上心头,顾青恂滞了滞,还是屈膝跪好,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力度绵绵。


  看着他一脸被冤枉的憋屈,傅辞眉头拧得更紧,“以前没挨过耳光?要怎么掌嘴需要我帮你示范吗?”


  想起之前挨巴掌的狼狈,顾青恂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样的疼,他强忍着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抬手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


  自己主动的力度倒是永远赶不上被动挨打,顾青恂觉得自己已经下手够重了,但似乎除了声音响亮和格外羞耻外,并不怎么疼。


  好在傅辞并不预备在这一点上与他纠缠,见他态度收敛许多,也不再为难,“倒贴赔子得来胜利就是尊重对手了?更何况钻规则的空子,这本身与投机取巧没什么区别。”


  “送别的方式有许多种,没必要钻牛角尖只盯着一种。你说的这个解决办法没得商量,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回去吧。”


  傅辞是在赶人了,但他垂头绞着手,一直跪着没走。


  师父总说他有了解决不了的事就藏着掖着,也总说他做事顾不上分析利弊后果。可当他带着他的问题来到师父面前,并将所有的解决方案铺陈出来时,却被轻而易举地回绝了。


  他承认自己有一点儿赌气的成分,这一跪便是快一个时辰,傅辞见他拧劲儿犯了也没再说什么,只在时彦快到之前提醒了一句。


  顾青恂自是不想在小师弟面前尽失颜面的,但气是他赌的,此时灰溜溜起身一样很没面子。他尴尬地挪了挪膝盖,还没想好要怎么办,身边便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分别向傅辞和他礼了一礼:“先生,师兄。”


  顾青恂十分尴尬,继续跪也不是,起也不是。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傅辞那张没什么笑意的脸展了笑颜,还朝时彦招了招手。


  得到召唤,时彦一路“哒哒哒哒”地跑过去,傅辞分出一只手给他,将人揽在怀里。一系列动作熟练到没有任何犹疑,显然不论是时彦还是傅辞都习惯了如此的相处模式。


  顾青恂跪在屋子正中,莫名觉得心里酸酸的。


  傅辞好像不打算再搭理他,一手揽着时彦一手已经开始检查他的课业。时彦咬着手指,一双眼睛忽闪着瞧瞧他先生,又瞧了瞧顾青恂,然后悄悄扯上傅辞的袖口。


  “先生让师兄起来好不好,跪着好疼……”


  奶奶糯糯的声音响起,傅辞眉宇间的神色更显柔和,他弯着嘴角瞧了时彦一眼,发现小家伙竟然皱了眉头,还轻轻嘟起了嘴。


  “我……我之前犯错,爹爹也罚我跪,才不过一柱香,腿上就已经青了一大块,疼了好几天呢。”他一脸认真,又摇了摇傅辞的衣袖,“先生就让师兄起来吧,好不好?”


  傅辞哭笑不得,连顾青恂听着都觉得有点臊得慌。师父早叫他起来了,是他一直犟着不起,所以在时彦眼里,是傅辞完完全全做了回坏人。


  他们之间的事没必要与时彦解释缘由,傅辞撑着脑袋想了想,决定顺着时彦的话给他一个台阶下。


  他踱到顾青恂面前,伸出一只手,“时彦给你求情,你起是不起?”


  顾青恂纵是心里难受,也不能不顺着下来,他就着傅辞借他的力度起了身,低着头没说话。


  知道他心愿没有达成反挨了顿骂不痛快,傅辞缓了语气,“我确实说过,你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来找我。但这件事并非无法解决,送别的方式不止这一种,你若实在舍不得,今晚宵禁之前再回来都可以,为何一定要执着于明早?”


  他其实原本想说今晚不回来都可以,但一想到顾青恂的对局也是一早要出门,还是回来能准备得更妥帖,便没有开这个口。


  老实说,他今日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青恂的心思他能理解,但不能纵容。每一次对局都应该认真对待,每一个对手都值得尊重,如果仅仅是为了逃避处罚而钻空子,那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去。


  傅辞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很明白,所以第二日清早,当他收到顾青恂对局迟到,被判加贴二子给对手的消息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


  我觉得这次在小顾一意孤行之前,都不能完全说他有错,他跟傅辞其实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所以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谁也不能说服谁。

  还记得师兄说他虽然看着听话,但其实心里主意正得很吗?一直以来好像都是小顾在单方面作死,这回换个花样,不是,换种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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