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榆杨

上穷碧落下黄泉

院生(第二十三章 他乡 1)

  顾青恂不见了。

  

  他晨间还在书房跪省,之后神色如常用了早膳,出门下棋。今日的赛事上午就能结束,然而午时已快过去,还是没有见人回来。阿硕本以为他又是输了棋闯了祸不敢进门,但他和傅辞搜寻了整个棋院,愣是连个人影都没瞧到。直到傅辞在顾青恂的卧房发现了他留下的手书,才知他竟然是有预谋的出走。


  顾青恂的手书字字泣泪,说自己屡教不改,只会让傅辞无限失望,再也没有脸面,也不配留在他身边了。


  傅辞拿着这封不告而别的手书默了许久,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叹出,再抬头时,眼底满是寻常难见的担忧与倦色。


  “你回府里,带着信得过的人去找。”他揉了揉太阳穴,继续吩咐阿硕,“上午下棋的棋馆、来回租借的马车,还有同行的棋手,看有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如若都没有……”


  傅辞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就去城门外寻一寻。出城的路没多少可选,总有人能看到他。”


  阿硕领命,傅辞展开信纸又看了一遍这满篇荒唐言,心里不由翻升起火气。


  他确实很恼火,恼火于顾青恂的任性,也恼火于自己不论好言相待还是疾辞厉色,他依然我行我素的执拗。


  这封手书虽是自陈过错,但其间的委屈简直要从字里行间漫溢出来,反倒像是他把人赶走了似的。


  傅辞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他从未在青恂面前言说放手,更遑论什么配得上或配不上。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不止一次说过,他是自己亲自领进门的学生,是喜欢又看重的徒弟。所以这个混账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得出自己“不配”的结论的?!


  这回他犯的错确实严重,但自己选中的徒弟,便要担负起一生的责任,怎会真与他计较到这种地步,又何至于离家出走呢?


  但青恂一直缺乏安全感,这是他知道的。


  他虽从来没有说过不再管他或赶他出去的话,但最近这几个月,是不是待他过于严厉,把他往外推得有点远了……?


  青恂和禹宁,毕竟是不一样。


  脑海里一幕幕过着顾青恂这两个月的所言所做,傅辞定了定神,他决定去一趟林府。而阿硕这边,这一走入夜才回,此时傅辞早已从林府回来,只是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公子说的棋馆和同行棋手,我们都问遍了,没人知道青恂去了哪里。反倒是城门外的茶水铺,有人见到过长相个头与青恂十分相近的,应该就是他。”


  阿硕咕咚咕咚灌下两大杯凉茶,匀了口气,继续道:“茶水铺的伙计说,城里有一对上年纪的夫妇要搬迁回老家,出城门时马车上堆着的箱匣散了一地,青恂正好经过,就帮着收拾了好一阵子。后来那对老夫妇非要答谢,他一直在推脱,只是最后不知怎么,就跟着他们上了马车。”


  人已经到了城门外,这是打定主意要走。傅辞叹了口气,“知道他们是去哪里吗?”


  “那个伙计说像是‘冀州’,我已经让人往那边去了。”


  冀州……倒是不远。以老两口的速度,他们一行也快不到哪里去,应该还赶得上。


  傅辞悬了一天的心总算往回落了几分,“傅今在冀州,青恂是知道的。他们目的地是那里,青恂未必会一路跟过去。”


  他盘算了一瞬,淡淡道:“传信给傅今,让他到冀州周边去寻,跟咱们的人保持联络,务必要把人找到。找到之后,他若愿意回来便安排人送他回;若不愿意……”


  傅辞难得迟疑了一瞬,再次重重叹了口气,“就让傅今先留住他,外面不安全,别再乱跑了。”


  “是。”


  阿硕又一阵风似的出了门,夜静至极,傅辞望着空落落的院子,不由出了神。


  他们两个人,也许都需要给彼此一个空间,冷静一下了。


  *           *           *


  两日后,深州棋馆。


  一屋子戴了半边面具的人或坐或立,静默不语,然而空气却未因此凝结,剑拔弩张之势反而愈加浓烈。


  “啪嗒”一声落子,众人即刻屏住呼吸,随即便有通晓棋势的人遗憾地摇摇头,看出黑棋命数已尽了。


  手执黑子的年轻人棋风利落,挣扎了几手,见大势已去,便果断投子认输。


  “愿赌服输。”半张面具遮住双眼,只露一张薄唇。年轻人微微一笑,抬头锁定人群中的另一张面具,扬声道:“何掌柜,我这对儿琉璃盏归你了,你可物色了个了不起的帮手啊!”


  被称作“何掌柜”的人即便戴着半张面具,也遮不住满脸肥油,他堆着笑搓了搓手,从人群中钻出来,将桌上那对儿琉璃盏抱进怀里。


  “嘿嘿,俞公子,那就承让了。”


  这位俞公子低头浅笑了一声,再说话却不是对着何掌柜了,他似乎对自己眼前这位对手相当感兴趣,“这位公子,你的棋风颇像我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不知可否赏在下个脸,我们换个安静点的地方,再讨教一二?”


  俞公子对面的人登时愣住,面具遮盖下的眉心紧紧蹙起,方才便觉得有点不对,现在这声音……怎么越听越耳熟?他心里盘算得有些发毛,而身后的何掌柜也跟着心里直打鼓——这是怎么个意思,挖墙脚么?


  “何掌柜别紧张,不是要挖你的人。”俞公子乐了,又掏出一只斗彩团菊纹杯,轻轻放在桌上,“我只是觉得和这位公子投缘,没别的意思。”


  何掌柜盯着这只杯子,眼睛都直了。


  “这个,这个……”他佯装为难,那双肥手却已经伸了过去,将小杯一起揽在胸前,生怕眼前的人反悔,“俞公子哪里的话,如此抬举,我们可担当不起。”


  这是默认了。


  俞公子又是一乐,“何掌柜爽利。只是不知这位公子,该怎么称呼?”


  他面前的人似乎还没从自己这就被“卖了”的惊讶中缓过来,何掌柜看他不语,赶紧道:“他可是我新挖来的宝,姓顾名丰,棋下得好,就是性子比较沉闷。”


  说着他轻轻怼了顾丰一记,“哎,顾丰啊,这位俞公子可是咱们的贵客,你可不能不识好歹!”


  俞公子笑着起身,十分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何掌柜拼命向顾丰使眼色,顾丰没办法,只得随俞公子一道出了棋馆。


  棋馆对面便是一家颇为红火的酒楼,俞公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还未踏进门槛,便有小厮出门见礼,一路引着他们进了雅间。


  顾丰似乎有点紧张,俞公子不慌不忙叫了一壶上好的毛峰,又让人温了一壶酒。茶酒上桌,分倒两杯,毛峰推给顾丰,酒则留给自己。


  他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这时俞公子开了口,“你这年纪还是少沾点酒,我的小师侄。”


  顾丰猛地起身,差点带倒桌上的茶杯,只见他对面的人朝他笑了笑,缓缓摘下脸上覆着的面具。


  是傅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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