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榆杨

上穷碧落下黄泉

【末日终声24h | 21:00】自新世界(上)

  • 民国,m/m,伪兄弟,年上

  • 短篇,元旦假期日更,三发完结,请放心食用

  • 部分事件真实,但人物无原型,请勿对号入座

  • 本更5000+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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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欧刚把我带回家的时候,以为我被人烫坏了声带,是个哑巴。


  他会有这种印象也并不奇怪,毕竟我从十二岁那年便不再开口说话。


  那一年,是1937年。


一、


  我是在尸体堆里被刨出来的,纵使血泊在地上润了近一指高,母亲和祖母形成的尸僵也令救我的人费了好大的事。她们将我护在身下,母亲用身躯和断了手掌的残臂紧紧箍住我的身体,死不瞑目。


  那一夜黑得不像话,整个宁江城也未能存余几抹灯火,死一样静默。救我出来的詹姆斯先生不敢打手电筒,他说之所以能发现我,完全归功于我母亲眦如铜铃的那双眼睛。他想为她阖上眼睑,却意外发现了残破不堪的身躯下,还尚余呼吸的我。


  这些都是我醒来后他告诉我的,我被暂时收留在教堂的钟楼里,腹部裹了一圈厚厚的纱布,刀口疼得我想哭。


  外面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詹姆斯这样的战地记者本应有足够的自由,可现在也要东躲西藏,因为他拍下了屠城铁证,生怕胶卷被查。


  但是胶卷需要送出去,我的伤只是被止了血,也需要进一步治疗,所以即便冒着很大的风险,他还是决定出城。


  不知他从哪里找来一套孩子穿的洋装,把我打扮成外国孩子的模样。我本来就肤白,再加之失血导致面色更加苍白,如此一扮装,再戴上猎鹿帽,倒真像那么回事了。


  在钟楼躺了两天,我第一次走出这个以前素未到访的教堂。


  宁江几乎不会下雪,冬天只有冷雨携着江风往骨头缝儿里钻。外面的世界与两天前无异,唯一不同的是,到处都能看到的日本兵,和慌忙逃窜的人都不见了。我知道,前者只是暂时撤出去了,而后者,大概是死光了。


  冰凉的毛毛细雨飘到脸上,鼻尖萦绕不散的血腥味让人想吐,好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不是雨,而是血雾。


  教堂前零零散散地落着几只白鸽,不知它们是从哪里飞来,身羽也斑驳地染着血色。待我们走近,几只鸽子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忽然展开密匝血点铺就的羽毛,成群飞走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风真的可以是绯色的。


  为了蒙混过关,我只能强忍着疼故作行动正常,精神高度紧张令我身心俱疲,在詹姆斯确定我们已经离开宁江界后,我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们已经换了一辆车,詹姆斯亲自驾驶,说我们快到渝安了,让我再坚持坚持。


  昏睡前的毛毛雨已经变成更大的雨滴,砸在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这声音像极了从远处传来的枪声,让我止不住的心慌。


  我裹紧詹姆斯脱给我的外衣,空洞地望着阴沉如铅的浓云,几天前发生的一切不受控地往我脑子里钻,只要我醒着,它们就一直占据这里。


  眼睛,武士刀,鲜血。


  想来母亲总共救了我三次,第一次,是她和祖母用身体护住我,躲过日本人第一次屠杀。第二次,是他们往已经倒在血泊里的人身上补刀,企图对所有还残存一丝气息的人赶尽杀绝时,那本该将我身躯贯穿的武士刀从母亲身上穿透,只将我腹部捅出两个刀口。第三次,则是母亲临死前瞪大的眼睛,这让詹姆斯找到了我。


  三次死里逃生,让我以为我是几十万宁江城里为数不多被上天眷顾的人,可是我错了。


  詹姆斯连夜操劳,心脏病突发死在了驾驶座上。


  他的药早在宁江就已经用来救治当地的幸存者,如今兜里只剩一个小小的空瓶,带走他和我所有的希望。临终前他将视为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一粒圆片交到我手里,在咳喘不停的残破絮语中,我大致听清这是塑封成纽扣的微缩胶卷,他让我务必保管好,去渝安找到林奇大使,将它交出去。


  我想留住一切,但总有人在我面前死去。我这条命是詹姆斯捡回来的,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闭上眼睛、停止呼吸。


  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他趴伏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了,我一团慌乱地跪在副驾座上掐他的人中,试图呼喊他的名字,可我的声带却像被浸在水里的海绵里一样,任凭我怎么张嘴,就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雨越下越大了,停在路边的车很容易遭到盘查,我不敢在原地久留。我披着詹姆斯的衣服抱了抱他,然后打开车门,冲入雨帘中。


  我记得他前几天一直在嘴里念叨的话,他说新闻的时效已经失去,但罪孽不能在他手里消失。


  罪孽当然不能消失,总有人要替死者说话。


二、


  我淋雨受寒发起了高烧,踉跄地迷了路,再次晕倒在路边。


  詹姆斯说愿上帝保佑我,可这一次,他和他的上帝并没有眷顾于我。我被一桶冷水浇醒,在头痛欲裂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水泥地上。


  高烧令我每一个骨头缝都T得咯吱作响,我不由缩紧身子,躺在地上不停发抖。昏沉中我发现自己腹部的伤口被掀开重新包扎过,但我已经分不清刀口和身上究竟哪里更T。


  泼醒我的人忽然蹲下身,一把拽住我脑后的头发将我上身带离地面,撕扯头皮的T令我下意识想要挣扎叫喊,可我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张着嘴,从嗓子眼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怪声。


  “草,原来捡了个哑巴。”


  这个强壮的男人一脸不屑,一把将我推回地上,只听他和另一个人道:“老宋是怎么想的?找个哑巴能顶什么用,还不如把他和那群小要饭的扔在一块,短几处零件上街去。”


  “你他娘的懂什么,小要饭的能有他这样的姿色?哑巴怎么了?他有嘴就行了,又不是戏子,用不着出声。”


  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但言语之中的粗鄙恶意再明显不过。我自知是身陷了虎狼深渊,眼下我病着没有任何逃出去的可能,只能先假装顺从,来日再找机会出去。


  我神色恹恹地任凭他们背缚双手,又在脚腕套上脚镣,然后便留下我一人,锁门出去了。


  水泥地又硬又冷,我艰难地拖着沉重无比的身子蠕到不曾溅水的屋子一角,用手腕仅剩的一点点活动能力摸了摸裤兜,果然不出所料,我身上的东西已经被他们全部翻过。但好在,詹姆斯用性命守护的纽扣在我昏迷之前压在舌根,没有被发现。


  幸好这东西足够防水。


  我继续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下一次醒来,是在一连串的锐T中惊醒。


  眼前高大的男人手里拎着一条皮带,指着我面前的一碗棒茬稀粥:“滚起来吃饭!”


  我从昨天到现在确实没怎么吃过东西,尽管没有任何食欲,但还是要强迫自己吃一点。我狼狈地让自己跪起来,伸长脖子去地上找那碗已经凉透的稀粥。舌根压着的纽扣被我卷到口腔一侧,我小口小口地去舔粥面,活脱脱像一只狗。


  烧得火热的食管忽然涌进一股凉意,饥肠辘辘的胃袋因受凉痉挛起来,我痛苦地缩成一团,未成想如此动作竟激怒了送饭的人,手里皮带被他甩出残影,开始又狠又重地往我身上砸。


  我从小到大没挨过如此暴打,皮带接连不断地甩在我前身后背和双臂双腿上,我翻滚着想躲,却碍于双脚被铁链牢牢锁住,根本挪不了多远。


  我也不敢张嘴呼吸,生怕那粒纽扣会就此吞咽进肚子里,因此只能紧紧咬着嘴唇,像将死之鱼在案上翻腾挣扎,根本躲不过刀锋一般凌厉的暴打。


  那人似乎不知什么是累,我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才怒骂着停下,随手捡起我舔了还不足三分之一的冷粥泼到我身上,又顺手甩了我一左一右两记耳光。


  “他妈的,不想吃就别吃了!”


  铁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我被最后那两记耳光打得眼花耳鸣,满口血腥。那枚纽扣划伤了我口腔内壁,我用肩膀撑着身子,歪头吐掉嘴里的血,而后没有忍住,在一片暗夜中泪流满面。


  接下来日复一日,我虽还不知道他们留我要做什么,却知道之前所谓的小要饭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亲眼看见被人抛弃或卖掉的孩子被他们带回这里,这些孩子几乎都比我小,他们被蒙着眼带到一只木盒前,要从中选出一只木偶娃娃。这些木偶全是残破之躯,有的是独眼,有的断去其中一条或两条躯干,还有的身子被歪折成正常人根本做不到幅度,虬曲在一起像树根一样。


  他们管这叫“采生折割”,这些孩子选中哪只人偶,便要被按照人偶的样子断掉或剜去相应的部位,若就此死去就拉到乱葬岗去埋掉,侥幸活下来的,则被打发去街上要饭,每天回来上交工钱。


  这里的每一幕每一天都会让我联想到宁江屠城的惨烈,我原本也还是孩子,却要亲眼所见比我更小的孩子们生生遭受这些。我在他们之中算是幸存下全手全脚,但每日比饭食还要准时三顿皮带或鞭子也令我几度想要咬舌自尽。


  在最近的一次毒打中,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何留我到现在。


  他们说我长得白净细嫩,是金主会喜欢的小白脸。他们在捡到我当天就已经找到了买主,在提货之前,要先打服我。所以除了第一次挨过两耳光外,他们不曾再打伤我的脸,而身上挨的打大多只是皮肉伤,他们不会让我留下会出血结痂的疤。至于肚子上那两个窟窿,那就只能卖便宜点。


  我要被带走的前一夜,他们没有再打我,两桶凉水从头到尾将我浇了个遍,就算是洗澡了。我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时断时续地烧着,早就没了力气,只能任他们折腾。他们将我身上染着血污的衣服换下,套了一身不知是谁的旧单衣,将我草草收拾一通,便又出去了。


  我听到他们在门口说,明早八点提货。


  我虽只有十二岁,将将要念中学,但也知沦为玩|N`U|是奇耻大辱。但我强撑着活到今天就是为了出去,只要我能离开这里,詹姆斯的胶卷,就一定能找到机会送出去。


  在那之后,我便去想办法了断自己。


三、


  天未蒙蒙亮,我在一片火光与哭喊中被惊醒,昏沉的睡眼中,我感觉似乎有人为我打开了脚镣,解开背缚的双手,然后将我打横抱起,冲出了火海。


  我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转醒,鼻尖飘荡的不再是潮湿与酸腐的臭气,而是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我身体状况不好,脑子却并没有烧坏,我知道应该是将我救出火海的人把我带到了医院,而这个人,好像此刻正站在我面前。


  他一袭笔挺的军装,挺拔又干练,五官像是用模具刻出来一般标致,也不过分犀利,是恰到好处的俊朗。


  见我醒来,医生又为我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再次确认伤口已经刮脓上药,接下来只需静养外,便被他请出去了。


  在他简短的自我介绍中,我知道他供职于J方,而买卖孩童的老板以及他们的客人大多涉及情报走私,于今日凌晨被他带人一窝端了。


  “听说你不会说话?”他随手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床前,似乎想从我这里再问出点什么。


  我点点头,舌尖下意识去卷藏在舌根的纽扣,发现它还在,不由松了口气。


  “会写字吗?”


  我迟疑了一下,再次点点头,只见他向站在一边的下属做了个手势,他的下级便掏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递到我面前。


  “你别害怕,我只是例行问话,你把你知道的写出来就可以了。”他尽量把语气放缓,低沉悠扬的声音在我听来温和至极,让我没来由地对他有好感。


  “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住址和家庭情况,以及你是什么时候遇到他们这伙人的。”


  问及家庭,我手中的钢笔在纸上重重顿了一下,他见我如此动作眉头轻轻一锁,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等我下笔。


  我仰面咽下无声颤抖的呼吸,右手哆哆嗦嗦地在纸上落下歪斜的字迹:“我叫陆闻仪,家住宁江,逃难而出,没有家人。”


  看到宁江二字,他眼前神色明显变了变,只见我继续写道:“好心人救我出宁,猝死途中,我大概是晕倒时被他们捡去,算日子应该半月有余。”


  我暂时还不打算将詹姆斯和纽扣的事告诉他,出于谨慎,我不打算在这件事上信任任何人。


  我的隐瞒没有引起他的怀疑,知道我是宁江的幸存者,他语气明显更轻,“你知道这伙人是做什么的吗?你和其他乞讨者有没有接触?他们有没有对你透露什么?”


  我就着他的问题想了想,再次写到:“我只知道‘采生折割’和他们要把我卖出去,其他一概不知。他们把我单独关起来,不让我和其他人接触,但放人偶的箱子在关我的地方,所以我见过一些……”


  写到这里,眼前又出现那些小孩的哭喊声,我不由干呕几声,才又红着眼眶落笔:“其他的孩子怎么样了?”


  “还活着的都被送到了收容所,你身体太弱,又被打得遍体鳞伤,我只能把你先送来医院。”


  “……”我默了默,重重在纸上落下三个字:“谢谢您。”


  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他也打算离开了。我本已经了无牵挂,可却在他起身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拽住了他的衣角,生怕他就这样走了不再回来,急忙写到:“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无助,回头微微笑道:“我也姓陆,陆绍欧。”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好休息,改日再来看你。”


  我不知改日是何时,我只知道自陆绍欧走后,我便一天一天地盼着他来。印象里冷面无情的军官会在临走前揉小孩的脑袋,这是我在父兄还在时都没感受过的温情。


  我在医院里营养跟得上,伤口也好得快,陆绍欧再出现的那天,已经是我该出院的日子了。从他说还活着的孩子都进了收容所开始,我便知道自己的宿命大抵也是那里,原本我早已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期待,可那日临别一言,和揉着脑袋的温声安慰,又让我对这了无生趣的人世间多了一点点别样的期待。


  我不想去收容所,不要丢下我。


  许久以后,我问起陆绍欧决定收留下我的原因,他说虽然当时我不会说话,但第二次临近分别时,我拽着他怎么也不肯放开的手,和那双一个劲儿掉眼泪的眼睛里的痛苦与无助,让他起了带我走的念头。


  “我看得出来,你当时是真不太想活了。”他想起那时的我还是唏嘘一声,话音里透着心疼,“而你也的确是与我合眼缘,我就想着你也姓陆,万一我们祖上真是本家呢。”

 

  就这样,我认绍欧做兄长,搬进了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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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教堂收留幸存者、铤而走险带胶卷出来的记者,还有采生折割都是真事,向所有保护过我们、勇于剖露真相的勇士们致敬。


  联文就不放彩蛋啦,感谢大家的粮票,还有之前投喂我糖果的小伙伴们 @槐楢  @卿尘  @mmxsunny  @lll  @徵羽 @飞鸿踏雪 


  下一棒 @讳讳昨天日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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